心理医生若自己碰到问题,他也需要去找别的心理医生做治疗,而不是全由自己解决。 这种方式被称为个人体验。最近,我的一个咨询师朋友王滔(化名)做了六次的个人体验。我征得了他的同意,在不透露其姓名的情况下,把他个人体验的过程拿出来与大家分享,以说明心理治疗的过程是如何发挥作用的。 心理治疗中,决定性的因素是关系而非知识。关系对于我们的意义,可以概括为下面三句话: 问题,在关系中产生;问题,在关系中呈现;问题,在关系中疗愈。 第一句话的意思即,绝大多数心理问题产生于关系,一般可回溯到当事人在原生家庭中与父母等亲人的关系模式。这一点,我的许多文章都谈过了。 第二句话有两个意思:第一,童年关系模式的问题,会在成年关系模式——譬如爱情、友谊、同事等——中呈现出来;第二,童年关系的问题,可以在当事人与心理医生的关系中呈现出来。这一点很重要,很多人有自我反省的习惯,但单纯的自我反省必然有盲点,一个人哪怕做再多的自我反省,也可能会碰触不到这些盲点。并且,自我反省远不如关系更能呈现问题。 第三句话也有两个意思:第一,现实中的好的关系,可以治疗我们童年关系模式中的问题;第二,心理医生与来访者的好的关系,可以让我们疗愈。前者影响可能会更深,但可遇而不可求;后者更有操作性,也更容易实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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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系:心理治疗的核心因素 心理治疗常被称为是“对话治疗”,但33岁的王滔说,这次个人体验让他明白,这个说法不正确,因为这次的个人体验让他明白,原来沉默更有价值。在他六次的个人体验中,有三次长时间的沉默。
你有什么感觉? 第一次是单方面的,是王滔约45岁的女心理医生咨询师的单方面沉默。 王滔回忆说,他和咨询师约好,每天的下午去咨询师的咨询室做50分钟的治疗。第一次,他打开门进去后,向本来并不相识的咨询师问好,然后坐下,开始讲他为什么到这里来,希望咨询师医生为他做些什么。 “那时,总是我自己在说,而她一直没有吭声。”王滔说,“我向她问好,她只是点头回应。我坐下来,本来希望她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,希望她能帮我做些什么,但她仍没吭声,只是直盯盯地看着我,一动不动。” “好吧,那就我说吧。”王滔说,“我知道有些心理医生喜欢玩这种游戏,那我说说也无妨。” 王滔来咨询的问题是他与女性的交往模式的问题,他认为自己与异性交往时一直有意无意地扮演女性“拯救者”的角色。假如一个女性需要他的帮助,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帮助,他就会与对方迅速建立关系,并且觉得很自在。相反,假若一个女性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,他就会手足无措,不知道怎样建立关系。这种交往模式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,他知道这样不对,也努力在改变,但知道自己需要帮助…… 王滔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问题,讲了约五六分钟,但咨询师一直没吭声,她没说一句话,没有一次“嗯”、“哦”等感叹,甚至都没点头,只是直盯盯地看着王滔,两人的视角大约是145度。 “我的问题说完了。”有点焦躁的王滔对咨询师说,“我希望你说点什么。” 咨询师仍然一声不吭,一动不动,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。这时候,王滔突然觉得咨询师的表情有些倔强有些愚蠢,这让他更加焦躁,他很坚决地对咨询师说:“如果你还不说,我认为我该走了。” 咨询师还是没有任何回应,王滔站了起来,准备离开。 这时,咨询师有了第一次的真正反应,她像女军官一样打了一个手势,让王滔坐下来。王滔坐下后,咨询师问他:“你有什么感觉?”
我不愤怒,但我行动 王滔回忆说,这一句话仿佛一下子把他打入半催眠状态,他静下来,去体会自己刚才的感觉,然后用恍恍惚惚的语言描述了刚才的感受: “我有一点愤怒,但不强,我的行动很坚决,但并没有强烈的情绪。我知道 我是一个情绪比较弱的人,我没有情绪,很少有情绪…… 哦,我是用行动来表达情绪,用行动来表达愤怒……我从不和女人吵架,以前认为这是一个优点,认为自己很有风度……你伤害了我,但我不愤怒,我只是感到忧伤,我不强求你做什么,但等有一天,我觉得够了,就会扭头离开……现在,我知道,我这是付诸行动*①,我其实是在远离自己的真实感受,也拒绝好的沟通……” 在这种恍恍惚惚的描述中,王滔对自己的认识越来越清晰。他说,咨询师长时间的沉默把他的原生感觉*②逼了出来,假若她一直给予回应,他们就可能会陷入到他的“客气寒暄”的陷阱中,从而把时间浪费在派生感觉中。 心理医生常被形容为“镜子”,最好的心理医生就是最平滑的镜子,可以帮助来访者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理问题所在。那么,咨询师的这一段长达五六分钟的沉默,就起到了最平滑的镜子的作用。一开始,王滔在这面镜子前玩客气的舞蹈,潜意识希望这镜子夸自己“你真好”“你真有礼貌”“你真乖”等,但镜子没给予任何回应,最终,咨询师用“你有什么感觉”这样一句话打断了王滔的游戏,让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最真实的“心理形象”。 这就是“问题在关系中呈现”。
“无奈……深深的无奈……” 第二次长时间沉默发生在第四次咨询时。第三次咨询,是王滔的独角戏,他讲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段经历,50分钟的咨询时间,他差不多讲了47分钟,最后只给留下了3分钟时间,咨询师利用这3分钟时间给王滔讲了她对于王滔这段经历的一些解释。 第四次咨询开始时,王滔说,他认为咨询师上一次的解释非常好,但因为当时的时间限制,他想咨询师应该没有把话说完,所以希望咨询师再多说一些。 听完王滔的话,咨询师仍像第一次咨询一开始那样,没有做任何回应。王滔也沉默下来,他仍然希望咨询师说些什么,但他不想再提要求,因为知道她不会满足他。 于是,王滔也沉默下来。虽然心中仍希望她说些什么,但他不再表达,而是去捕捉自己的感受。王滔觉得自己越陷越深,一些沉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感受隐隐约约浮现了出来…… 两人一同沉默了约七八分钟,咨询师突然问王滔:“你有什么感受?” 那个时机,王滔回忆说,咨询师把握得恰到好处。所以,虽然沉思被咨询师打断,但王滔不觉得有任何突兀。和第一次一样,这一句话立即将他打入半催眠状态,他又开始用那种恍恍惚惚的语言描绘自己的感受:“无奈……深深的无奈……” 刚说完这句话,眼泪就盈满王滔的眼眶,险些汹涌而出。王滔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,情绪平缓了一些,继续说了下去: “我觉得……好像回到了三四岁的时候,妈妈被又一次找上门来的奶奶给气晕了,她躺在床上,一动不动。爸爸他们都出去了,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。我…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有点惶恐,去和妈妈说话。妈妈……没有反应,没有任何反应。我这样说,她没有反应。那样说,她还是没有反应。我担心妈妈,也越来越惶恐,于是……自己去做一些最简单的家务,想帮妈妈减轻一点负担……” 说到这里,王滔难过到极点,眼泪再次险些夺眶而出,他又吸了一口长气,继续说了下去: “现在,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我总是莫名其妙地主动帮助女性。其实,妈妈一旦好起来,她不会让我做任何家务,让我出去玩。她从不会用夸奖、鼓励等方法来强化我做家务的习惯,我是自己主动去做的。长大后,这就成了我的习惯性行为……” 这一次咨询的其余时间,就是王滔在体味那七八分钟的沉默中的感受,并由此展开自由联想,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,心灵的迷雾一点点被吹散,他的内心变得越来越清晰。
三次沉默呈现了他与女性交往的全过程 等说完以后,50分钟的咨询时间恰好结束,王滔向咨询师深深地表达谢意:“谢谢你!非常感谢!” “也要谢谢你自己!”咨询师对王滔说。那一刻,咨询师的眼神变得非常温和,不再像女军官,而像是妈妈。 “这就是治疗。”王滔总结这一次治疗的经历说。他对我说,这一次的经历让他深深地感悟到,心理治疗最大的价值不是心理医生给予来访者什么,而是提供一个好的关系,把来访者带回到问题产生的那一时刻,让来访者切实地重新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感受,然后,“治疗效果就产生了。”
“我从不恋家” 第三次长时间沉默发生在第六次,也是最后一次治疗。王滔和咨询师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下做的治疗,只有六次并非是王滔问题所决定,而是只能做六次,但实际上远远不够。 那么,最后一次治疗会面临什么问题呢?就是分离焦虑。三四岁的孩子离开妈妈时,常会哭得撕心裂肺,就是因为强烈的分离焦虑。王滔和咨询师的咨询关系建立得很好,按说会有强烈的分离焦虑,但王滔没有,一点都没有。 “我是一个奇怪的人,从不恋家。”王滔对咨询师说。 “我高中住校,这是第一次离开家过独立的生活。晚上,我心情很平静,但就要入睡时,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,第二天才知道,原来有不少同学想家想得厉害,有些人受不了就哭了。我想,你们怎么这么脆弱呢,这么点事就受不了!但后来发现,原来脆弱的人占多数,像我这种若无其事的才是少数。”“离开家没有焦虑。高中毕业也没有感伤, 大学毕业也没有,我给别人的毕业留言,都是积极向上那种,没有一点离别的味道。” 说到这里,王滔突然停下来,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。他问咨询师:“我是用滔滔不绝来表达分离吗?”
“你还有什么感受?” 咨询师没有做任何反应,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王滔。两人随即再一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,王滔又一次静下来,沉下去,陷得越来越深,内心深处又有一些东西悄悄涌上来。 又是沉默了七八分钟后,咨询师又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时间,问王滔:“你有什么感受?” “忧伤,抑郁。”王滔回答说,“我觉得淡淡的忧伤,仿佛很轻,但我知道这其实很重……” 描绘完忧伤后,王滔停下来,咨询师继续问他:“还有什么感受?” “好像……我并不怕分离,我想已预见到,我可以推开咨询室的门,然后转身,没有一点忧伤地离开。我想这有些奇怪,分离焦虑源自于珍惜,我们越知道一个关系对自己重要,就越舍不得分离。这次咨询对我帮助很大,但我就是没有分离焦虑……” 说完这些,王滔又停下来,咨询师又一次问他:“你还有什么感受?” “我……有点想离开” 王滔感到有些惊讶,因为在此前的咨询中,咨询师从没追问过他,更不用说连续追问他两次。但他试着再次沉下去,慢慢地捕捉刚才那段沉默中的感受,终于,有一个很不清晰的感受浮现了出来。 “我……有点想离开。”这句话刚说口,王滔已有些哽咽。 “我几次想问,请问还有多少时间,还有多久就到时间了。我想我是害怕被迫分离,所以我要掌握主动,我主动分离,那样受伤的感觉就轻一些……” “比方说……打电话,不管是我主动打给别人,还是别人打给我,最后说‘该挂电话了’的总是我。和女孩约会或参加什么集体活动,不管时光是多么美好,到了快结束时,我总是频频看表,原来,我是希望在分离时占据主动,好让自己受伤的感觉轻一些。” “我想问你还有几分钟,原来这就是我表达分离焦虑的方式……”王滔说。 “我从你的眼睛中已经看到,你想离开。”咨询师说。 王滔立即醒悟,“离开”是他最重要的心理防御机制,其效果一样是为了防御强烈的情绪。譬如,追求一个女孩时,只要稍有困难,他就会后退。然而,他虽采取了行动,但却没有想“离开”的明确念头,那种后退完全是一种下意识里的反应,他原来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是这么怕被伤害。也正是因为怕被伤害,他其实从不曾特别努力地去接近他所喜欢的女孩。
三次沉默各有深意 王滔将他的这一点认识告诉咨询师,咨询师听完后又问他:“你说过,我们有三次重要的沉默,那你怎么看待这三次沉默?” 王滔想了想,回答说:“不是很明白。” 咨询师解释说,这三次沉默正好反映了王滔与女性交往的过程。 第一次沉默,王滔最后的结果是拔腿就走,那是因为关系还没建立,尽管咨询师对他很可能有帮助,但王滔遭遇了一点挫折后就想离开。这正是他一开始与女性建立关系时常见的模式,“你怕受伤,所以不管这关系可能有多好,你都会立即斩断它,脱身而去。” 听到这里,王滔又沉默下来,他想起,因为这一点,他的确错过了两个特别好的女孩。 第二次沉默,王滔的反应是,尽管很无奈,但仍留下来,因为关系已建立,他做不到拒绝与他已建立关系的女性。所以,一旦建立心理上的关系,不管那女性如何,他都会继续坚持下去,哪怕心里特别想逃,也仍然会继续下去。 她说得对,王滔想,正是这一心理,让他尽管一开始就想和前女友分手,但两人却一直纠缠了三年。 第三次沉默,王滔的反应是“忧郁”、“不焦虑”和“想离开但却不自知”,这正是等关系变得不可收拾时,王滔的反应模式。 的确如此,王滔想,关系越来越糟糕时,最后他都会变得有些抑郁,他常做离开的梦,但“分手”两字总是说不出口。并且,他从不会在刚分手时感觉到特别难过,却有一次,在分手一周年时,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分离焦虑。 对三次沉默的解释,是咨询师唯一一次给了王滔长时间的解释。王滔觉得,这应该是咨询师也知道,仅仅6次治疗太短了,她不得不打破她正常的治疗模式,多给他一些东西。如果有更多的时间,她应该不会主动做这么多解释,而是继续让他自己去体悟。 很快,最后那一刻到来了,王滔主动要求与咨询师轻轻地拥抱,以这一仪式结束了这次治疗。 打开房门转身离去后,果真和自己预料的一样,王滔没感受到丝毫的难过。在这一点上,他仿佛还是老样子,但王滔分明感到,他内心里的一些东西已经发生改变了,他说不清楚,但他确信!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名词解释 注①:付诸行动。付诸行动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,有些人不能直接地表达情绪和情感,但却做出相应的行动,即用行动来表达潜意识深处的情绪。 譬如,一个人伤害了你,你没有愤怒,但你却坚决离开了他,这就是付诸行动;再如,你伤害了亲人,你没有内疚,但你却拼命吃东西,让自己肥胖到丑陋,这也是付诸行动,变得过于肥胖是对自己的攻击。 注②:原生感觉。原生感觉即遇到事情时我们的第一时间的感觉,很多原生感觉让我们惧怕,所以我们会发展出第二感觉、第三感觉、语言、行动等种种东西,以逃避那个原生感觉,这些第二感觉、第三感觉、语言和行动,都可以被归为“派生感觉”。 一般而言,心理医生常要花很长的时间,去赢得来访者的彻底信任,那样会让他感到安全,从而放下派生感觉。这时才能产生真正的交流。 但最优秀的心理医生,可以很迅速地处理来访者的原生感觉。不过,这也有一个前提,即来访者内心的安全感比较强,如果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,太急于切入到原生感觉可能会让他感到被伤害,甚至是无法承受的受伤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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